瑜伽笔记(三) 瑜伽与死亡
瑜伽笔记(三) 瑜伽与死亡 CrazyInDar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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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自专栏闲·瑜伽
瑜伽的体式有千万个,但是有一个是最特别的。那就是Savasana,也就是休息术。
常常有瑜伽初学者自我取笑说,只有这个体式,我可以做一天。但是,我却真的觉得它很难,又很玄。
它在所有的瑜伽练习中,都会且仅仅会出现一次。那是练习的尾声,也是在我心中,整个瑜伽练习过程里,最奇妙的一刻。这个时刻,仿佛是风暴的边缘,抑或是剑拔弩张的国境线。一边是浸透衣服的汗水、激烈的心跳、急促的呼吸、酸痛的肌肉,让你的身体难以迅速平静;刚刚练习的体式、哪里还没有做好、哪里有了新的心得、下次想要如何尝试,这些关于练习的思考在脑中激烈的翻腾;而另一边,在瑜伽垫上暂时摒除的俗事也汹涌而来,工作的繁杂焦虑,家庭的琐碎疲惫,一个一个deadline,老板谈话时的弦外之音,无论如何想要看的直播,晚上不能错过的秒杀抢购,孩子成绩的起起伏伏,曾经的理想和当下现实的鸿沟……凡此种种,都在这静躺的片刻撞击在一起,越是放松和放空,越是纷至沓来,浑浊的翻搅在一起,直到在疲惫的躯体里纠结成睡意。
我常常觉得在这个状态中,心灵很难完全的净空。这甚至和静坐调息时不同,调息时,我们可以努力的向上延伸脊柱、放松双肩,去向内专注于一呼一吸在体腔里的起伏流动,借此来收摄我们的心神。但是在savasana中,我们全然的展开和放松,身体的感觉已经最大限度的被抽离,此时正是心猿意马跳腾的时刻。
后来突然有一个老师这样说:“在savasana里,你就是一具尸体,一切都与你何干?”
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,却如同醍醐灌顶。是啊,Savasana本来就应该译作“瘫尸式”。
就是把你放在死亡的情境里面。重点不在于一念不生一心不乱,而在于我们生在这具皮囊、这个时世,许多事情我们根本无法摒除和控制,但终有时刻,我们需要Let it go。
这也是为什么,当我第一次看见阿斯汤加大师John Scott教学视频时,最震撼我的并不是他娴熟的穿越和闲庭信步的高体,而是最后的休息术——那深深呼出最后一口气后的沉寂。那种震撼,是近乎死亡带给我的震撼。
我开始意识到,在savasana中,练习的是死亡,就像练习你的呼吸,练习你的肌肉,练习承受酸痛和疲惫,练习你的活着,你在瑜伽中,也一样要去练习死亡——这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环节。
对于Savasana,每个老师都有一系列的口令,我们都知道,应该腰椎尽量贴实地面,四肢自然伸展,肩膀松弛展开,脖颈延伸,喉头眼球都放松,舌头可以轻轻抵着上颚,感觉整个身体都沉向大地……但是,当我们带着觉知,想要“有为”,想要用力去达到正确的位置,便反而离开了这个体式。
进入这个体式,调整一下以后,就放下一切、不要再动了,这才是savasana的基本要领。即便有不完美、不舒适,我们也需要接受它的存在,如同在瑜伽练习中接受我们的身体。让我们的肌肉随着心灵一起全然的松弛下来,并不是要去做到,而是要让它发生。正如我们不得不在生命的某个时刻,接受死亡的发生。
但是,我遇到的所有瑜伽老师,几乎没有人用“瘫尸式”来称呼这个体式:或者用梵文,或者用“休息术”、“大休息”这样的名字。所有人都刻意的回避了“尸体”“死亡”这样让人产生不快的字眼,恰恰也同时回避了这个体式最核心的内涵。
或许,这是因为,中国人是格外忌讳死亡的。这种忌讳,甚至在两千多年前,我们文化的核心文本中都已经展露无疑:
子路问孔子:“敢问死。”孔子说: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
可是,就如同梭罗在《瓦尔登湖》里频繁引用孔孟似是而非的智慧一样,另一句非常经典的被认为是出自孔子的格言在西方广为流传:“人有两次生命,第二次生命开始于他意识到生命只有一次的那一刻。” 这就几乎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“人是向死的存在”那样,有着存在主义的光辉了。所以有人牵强附会地说,孔子其实是一个“存在主义者”。他并不是避而不谈死亡,而是他已明白存在是由生的方式而不是死的方式来定义的。
孔子当然不可能是一个存在主义者,但体察他的言论,便很容易发现,他作为一个智者,对死亡是有着深入的理解和思考的。比如,他一边说着“未知生焉知死”、“敬鬼神而远之”,一边又强调着“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”的礼仪。其实从先秦时代留下的种种典籍记录来看,可见至少从春秋时代开始,高级知识分子已经开始意识到死亡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终结,没有延续和返途。
就如同后来陶渊明这轰击灵魂的诗歌:
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
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
然而,这又让死亡的意义全然的面向活着的人敞开了。毕竟,中华民族最古老、最根深蒂固的信仰,便是“自然崇拜”和“祖先崇拜”。前者表现为对天地山川的朴素敬畏;后者,到了政治文明已经颇为发达的周代,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政治和道德的范畴,它能够通过仪式感强化社会君臣父子的伦理意识。至此,中国人形成了一种从集体利益出发的、非解脱性的生死观。
前阶段看到一个笑话,一个年轻妈妈发帖问,孩子六个月之后会不会好带一点,一个回答是:你想什么呢?到你死了,他上坟还要你保佑他呢。是的,在中国,死亡被用来规范活着的人的位置轨迹,让人们相信,自己死去了也依然要遵循那样的位置和轨迹,何况活着的时候。
也许就像网友所说的:“对秉持实用主义的中国人来说,讨论死亡并无意义”。一切都是在为活人世界的实际需求而存在着。
中国的幅员太辽阔,历史太厚重,以至于千万亿个灵魂在这片土地上生动存留的片刻,也匆匆汇集成奔腾的逝者如斯。仿佛在这个伟岸文明的宏大叙事中,没有人关注每个草芥一样的生命最后的安放之所。
但这并不是真相。或许对于秉持实用主义的“中国文化”,抑或是历史和文化所人格化而成的抽象的“中国人”,才可以说“讨论死亡并无意义”。我们中国人,真的很怕死。从社会稳定的角度,需要每个人不要被死亡过度的困扰,而在活着的时候发挥最大的价值;但是越是这样的社会,对于每个个体来说,心灵的无助越甚。很长一段时间内,我们面对个体命运的轰然来临,是缺乏精神工具可以依凭的。只有在族群集体中逃避。
佛教的传入,才让中国人在宏大叙事和实用主义的夹缝中,找到了一些精神的依托,死亡也有了其印度式的一种解读,也便是所谓“生死轮回”。然而,即便两千年的深植中国文化,轮回观依然不是中国人对于死亡的主流看法。
事实上,我们的先人也曾有过不避讳地正视死亡的智慧。那便是伟大的道家。譬如《列子•力命》中这著名的一段:
可以生而生,天福也;可以死而死,天福也。可以生而不生,天罚也;可以死而不死,天罚也。可以生,可以死,得生得死有矣;
而著名的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,极致的浪漫和达观背后,更是有一种对重生讳死文化传统的嘲讽在里面。
然而,拥有这样豁达生死观的道家,在国人巨大的愿力之下,也渐渐嬗变成了以养生、长生为主要诉求的道教,正视死亡的勇气,变成了一味回避死亡的怯懦,实在是可慨可叹。中国人从祖先崇拜的传统里,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安慰方式——假装死亡不存在。
所以越后来的中国人,相比先秦时期,是越讳死的。不但与“死”相关的字眼被当作禁忌(到了现代中国,居然“死”字在电视传媒上,依然需要被打上表示绝非本意的引号,以祛辟其“负能量”——实则起到了奇妙的突出效果),而 “事死如事生”这件事,也出于和孔子完全不同的自欺欺人的出发点,达到了极致。
死者只是换了一个世界——那不是轮回,也不是与现实无涉的地狱或天堂,而是出差般地到了一个叫做地府的异乡,过着与活人一般无二的生活。我们依然能与逝者寄以书信、赠送钱物。前阶段法国以中国的纸扎艺术为主题,举办了一个叫做“死亡的浪漫”的艺术展。我们通过“天地银行”和“冥通快递”送去的,不但有金钱,还有豪车、洋房、美食、最新潮的数码产品,简直是我们日常生活和欲望的投射。
当然,对于逝者,这些都可以解释为生者的心意所寄。然而更糟糕的是,随着时代的进步,接受死亡这件事,对于每个活着的人来说,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了。
如果善于遗忘的人类把目光投向不过几十年前,甚至是当下地球上那些苦难的角落,我们会发现人对死亡的习以为常。在每一口水、每一顿饭、每一个严冬、每一次远行、每一个转角,一个鲜活的生命都随时可能永远的凋零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人们能做的,除了用一切的力量挣扎求生之外,只有祈祷,只有让“上帝”活着,才会有生的希望。与此同时,每天每日对于死亡的耳濡目染,让死亡虽然不减其可怕,却成为了一个熟悉的、可接触的概念,
然而,在一个相对和平、科技昌明、物质充足的环境里,在一个非正常死亡很容易都可以上新闻的社会,我们总会产生一种死亡可以被战胜的错觉。但每个作为个体的、生活在完全除魅的现代社会中的人,我们又明确无误的知道,死亡是绝无法避免又是难以预测的,我们随时会不可逆转的失去全部这个时代给我们的甜美果实。这样的矛盾引发了强烈的不协调。
唐诺在文章中有这样精彩的洞见:
所以尼采在这上头是对的,“上帝之死”的确是历史大事,死的不是星期天早上教会里那个上帝而已,一起死的还包括上帝所负责支撑、所保证,靠它才成立的全部东西。其中的关键正是时间,没有了死后复活、人死之后的永恒天国、末日公义审判这些延长时间的装置,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,新世界空空荡荡,这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生命图像,人的生命忽然陷缩成几十年没再多了,孤岛般环绕着无光的四下空无渊面黑暗……
所以颇吊诡的,人的寿命是延长了,时间却急遽减缩;我们使尽浑身解数多活廿年卅年这做到了,却又远远不够弥补我们一次的损失,这个尴尬不已的不对称时间感,我以为才是当代人们的普遍处境,很现实的,就在每天生活中,就在我们的寻常意识里——如今,我们一方面感觉好像每件像样点的事都太长太耗时,来不及做成,也看不到头尾,却又百无聊赖;时间既催赶而且转眼就没了,却又时时感觉仿佛生无可恋……
这也是为什么,现代人总是那么的焦虑。焦虑于眼下,焦虑于每个明天和明年。不仅仅是步入中老年的现代人,甚至有许多如朝阳般的年轻人,便早早的有了健康上的焦虑。他们一边在职场背负着重重压力努力打拼,仿佛不如此便会被时代的浪潮拍打得粉碎;一边又早早的端起保温杯,交足了各种健康食品的智商税,在健身房挥汗如雨——因为他们——我们一旦长大便深深的明白,这仅有一次的生命是多么的珍贵又多么的脆弱而无常。所以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去做点什么。
健身当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。但这里面,其实和上面提到的道教的问题是一致的:无论你跑得多快,举得多重,你都是在回避而不是正面面对死亡。你强健的肌肉带给你更高的代谢速率,你千辛万苦压低的体脂率给你更少的能量储备——是的,我们确实在降低着一些方面健康的风险,但在无常真正来袭的时候,没有人是真正准备好的。你让自己相信自己的努力能够让你的生命延续得更长,然而你依然没有什么武器和心理准备,去面对真正应该面对的东西,仿佛是在黑暗中胡乱挥舞塑料宝剑对抗未知妖魔的孩子。
就像上一篇文章我写的那样,中国的文化太早熟,因而有太多充满智慧的满分答案。然而快速到达的境界,往往和我们每个人日常所面对的生活的困境,是脱节的。 “口头禅”永远不是实证。譬如如何面对死亡这个问题,不是看待“死亡”这样一个抽象的概念,而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死亡。
当我们存在于那样的绝境下,前面迎来的是你的“不存在”,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在之后“做什么”,你必须在切近的那个时刻,那样呼出最后一口气,去留下一个没有你的世界。不管是多么宏大的仁义道德,还是多么机灵的禅机公案,抑或是多么了然彻悟的诗词偈语,此刻都帮助不到你,除了你自己生出的智慧。
然后我们会明白最难的就是放下。去在死亡的巨幕前被迫着抛弃我们牵挂在乎的一切。大概没有人能自如地做到。
但我们正是在Savasana中一次一次那么温和地练习着。放下。
然后我们在日复一日的练习和思索中,也会很自然的意识到,瑜伽练习也同样是我们生命的历程的缩影,我们会随着瑜伽的练习得到匀称的身体、修长的肌肉线条、良好的心肺功能、更年轻的身体状态,但随着岁月流转,我们依然会渐渐失去这些一切,失去我们的健康和体力,失去我们曾掌握的一切体式。一切矫健的倒立,柔软的后弯,都会成为梦幻泡影。我们自然的在体式的流动和岁月的流动中,让这一切发生,观看这一切发生。
这并不等于我们在得知死亡的真相后,去拥抱虚无主义。我们不需要去用佛家那样修持方法来看透生死,这些未必适合我们去过好眼下的一生、来看待我们在人世间的短暂旅程:我们可以执着,可以热爱,可以努力争取,就好像我们在瑜伽练习中所做的那样,我们随着吸气而产生力量,我们随着呼气而放松身体。我们专注,我们精进,我们坚持。进入体式,用力保持体式,然后退出体式,让这个体式如同坛城沙画一样,一时绽放,又随风而逝。这便是瑜伽的Ha和Tha,也便是中国的阳与阴。HaTha交替,阴阳轮转,生死相望。世上一切都是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没有只有一面的硬币,我们拥抱生命,我们必然要用同样的态度去拥抱死亡。在不停重复,不停消散的练习中,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面对和接纳死亡的智慧。
是的,也许“智慧”对于理性主义者来说,也是一个虚幻的词汇。
但正如一位学者说过的:“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、自然科学最大的不同在于,它不是积累性的。就算阅读了再多的文献著作,每个时代的每个人,还是依然必须从头来面对这些问题。”
面对和接纳死亡,正是世界上每个人都必修的人文学科。这就是瑜伽与其它健身方式最大的区别——它本就是一门修行的哲学,身体的锻炼只是它旁支的功能,它最终的目标,是让我们得到解脱的智慧——不管是印度教的,佛教的,还是道家的。
刚接触瑜伽之初,每次觉得最好玩的便是练习开始和结束时充满仪式感的“ॐ(OM)”唱诵,虔诚庄重之余,更有比赛谁气最长的趣味。比起许多人喜欢把O的部分拖得尽量的长,我却十分享受M音时眉心的震动带来的奇妙感觉。后来才学到,其实OM(实际在梵应着三个符号,对应的英文是AUM(AU在一起的时候发音如O),而这三个字母,A代表创生,U代表延续生长,M代表死亡。
这三个充满印度哲学特色的元素,可以立刻想到印度教的三大主神——梵天,毗湿奴和湿婆。它们三位一体,同归于梵。这其实也就非常类似于后来佛陀所说的“成住坏空”,也因此,这个瑜伽标志性的符号和唱诵,被认为包含了宇宙的一切。那么,一旦我们理解了这个音的意义,就不该只是一厢情愿的去和宇宙的生命力联接,而对于我们必将归入的那些虚无,那些空灭,那些墟烬讳莫如深。
保持健康,练习死亡。去一遍又一遍的回到瑜伽垫上,犹如加缪所礼赞的,一遍一遍推着巨石而因此存在的西西弗斯。
说到西西弗斯的重复,我想,下一篇瑜伽笔记,就应该聊一聊——
阿斯汤加,重复的力量。
CrazyInDark:瑜伽笔记(二)活在中国文化中的舶来品